
迤沙拉:金沙江畔的秦淮人家
王文君/文
迤沙拉居住的彝族其来源,除氐羌南移与本土种人之说外,还有确定无疑的“东移”说。这个“东移”,指的是明代以来绵延不断的东部移民。
云南在明代以前是个地域辽阔、原始封闭、人口稀少的夷人杂居地区。尤其是金沙江一线,从现在永仁县全县人口不足10万的规模即可推知其旧时的荒凉。朱元璋在位的明朝初期,盘踞云南的元朝残部梁王,踞险顽抗,不接受朱元璋的和平解决方案,连杀两位明朝特使。朱元璋看和平解决无望,便派兵30万远征云南。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洪武开滇(洪武十四年,即1381年)。这30万大军,有江苏人、浙江人、安徽人、江西人甚至福建人。明朝建都南京,时称应天府,估计这些将士出征前大多在应天府一个叫柳树湾的地方集中操练,再出发远征,所以这些将士的后人几乎众口一词,说他们是“南京应天府柳树湾人氏”。我们在滇西北许多地方的古墓的墓碑上,经常可以看到“祖籍南京应天府柳树湾人氏”的文字。在云南乃至贵州,称自己的祖上是南京柳树湾人氏的人非常多,彝族、白族、傣族、纳西族、甚至像傈僳族等都有这个说法。
朱元璋拿下云南以后,在贵州、云南一带广泛实行军屯。在军事形势稳定下来后,又实行民屯,一部分将士就地转为居民,从事农耕,战时应征打仗,平时在家种田。之后又从江苏、安徽、浙江、福建、江西等地移入大量百姓,使这里的人口快速增加,比例发生逆转,原来处于多数的原住民渐渐成为少数民族。
为了改变落后的农耕技术,开发云南的矿产资源,明朝政府又于军屯、民屯之后,实行了商屯,将内地(包括四川)懂技术会经营的人才移到云南,将内地先进的生产技术传授给当地土著居民,从而极大地刺激了云南的经济发展。金沙江一线,由于北望大凉山,属于军事要塞,因此是军屯的重要地区,南京士兵落籍攀枝花,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在迤沙拉,那里的老人会异口同声地告诉你:我们的祖上是南京柳树湾的人。

迤沙拉的“起”姓是个大姓,在云南楚雄地区的彝族中也属于名门望族,他们从南京移来的说法是确定无疑的,这从他们珍藏的族谱和先人的墓志可以找到证据。
在肯定了他们的南京祖籍后,便产生了两个疑问:第一,他们既为南京人,则汉族的族属无疑,他们又怎么会成为彝族呢?第二,南京为文化悠久的首善之区,他们的姓氏“起”怎么会在《百家姓》中找不到呢?
这个“起”姓是重要的历史文化信息,透过对它的考证,我们可以发现一个非常重要的民族文化事件,即朱元璋洪武开滇以后在民族地区实行了一种进步的民族交融政策。
30万兵丁屯守云南,年纪大了总要成婚,否则军队难以安定。于是,明朝政府鼓励汉族士兵与当地少数民族通婚,并规定:娶了彝族妇女的,士兵便改归彝族,娶了纳西妇女的,改归纳西族。这一通婚改族的亲和政策,极大地促进了汉族与各少数民族的交融,有利于民族团结和社会安定,有利于生产力的改造与进步。历史上,云南各民族和睦相处,经济和文化的交流十分频繁,民族同胞的生产技能较高,文化品种非常丰富,这种进步的社会现象,恐怕与明以来实行的民族亲和政策不无关系。
“起”姓在《百家姓》中没有,当然在彝族的种姓里也找不到,如此无根无源的怪姓到底是哪里来的呢?有两种说法。
其一是迤沙拉的起光禄先生,他说他们的祖先在南京时原本姓“祁”,落籍云南后与彝族人通婚,于是改姓为“起”,既改族属又改姓氏,但“起”“祁”谐音,在心理上有一种抚慰作用。家住金江的殷德权老人也说,他们那里的彝族也是从南京柳树湾迁入的,他们那里现在还有“祁”姓人。不知金江的“祁”姓人与迤沙拉的“起”姓人,是否同出一宗?如同出南京柳树湾,则迤沙拉的祁姓人后来改姓为起,而金江片区的祁姓人则仍保留原姓不变。
其二是平地人起进培等人说,他们的祖先是洪武七年入滇的,祖先在军队中是举旗兵,地位显赫,落籍以后,也许是由军屯转为民屯以后,改姓为“起”,与“旗”谐音,以纪念他们在云南征战中的功劳和在军队中掌旗的荣誉。
以上两说,均可备为参考。但楚雄一带的彝族中,流传四句顺口溜,倒能说明一些问题:“祖籍应天府,大坝柳树湾。为争米汤地(一说昆阳海),充军到云南。”起姓人与其他显姓人口述的历史是比较可信的。《明史》及清代有关明人的许多史学著述对此都有详细的讲述。(参见《明史·沐英传》)
东部人士的大量迁入带来了东部地区的文化习俗,《大姚县志》说:“滇南多楚俗,而大姚俗近江右,则入籍者吴人为尤多也。”这里的“大姚俗近江右,入籍者吴人为尤多也”非常重要,在迤沙拉,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它的文化证据。
柳树湾的南京人虽然落籍金沙江畔并且改归彝族,但他们从未忘记自己的祖籍。为了使后代铭记他们的祖上,彝族在宗教祭祀方面与其他民族存在非常独特的区别。云南的彝族聚居地都建有土主庙,庙里的土主由全体村民共祀。而迤沙拉的彝族除了共祀村里的土主庙外,在自己的家里还供奉一个“小土主”,这个小土主,就是他们原籍的故土神祀。
起光禄先生告诉我说:“小土主设在房屋的背墙后,用分三个叉的松树枝表示。凡是从南京迁来的人家,家里都有小土主,因此小土主便成为识别是否是南京人的标志。”起进培老人也说过:“小土主是故乡的神主,供奉小土主是祖上要我们后辈不忘记南京故土。”迤沙拉彝族建房选址,堂屋神龛的朝向,大都指向东南方向,迤沙拉村的整体朝向,也是东南方向,这种心系东南的情结,其文化密码就是600年来对故土的眷恋。
为搜集资料,我曾多次踏访迤沙拉,老人口述和实物资料都比较丰富,然而关于大土主和小土主两项,却始终找不到实物证据,这与破除四旧有密切的关系。2003年11月11日,我在迤沙拉与几位老人座谈,他们对家里正屋的神龛讲得头头是道,对小土主却不愿多谈。难道南京故土的郡望已开始在他们的心里淡漠?我从抢救一个文化物种的高度出发,希望他们恢复对小土主的祭祀,他们都表示赞同,我真的希望唤起他们心中正在逐渐褪化的记忆。

但凡先进文化,总比传统文化具有更强的生命力,就像600年前的秦淮文化进入云南,少数民族的传统文化能阻挡它的传播吗?现代文化包容古老文化,先进文化引领传统文化,对濒临灭绝的文化物种给予抢救和保护,使多元文化种群得以共生,以维护文化世界的生态平衡。
综上所述,迤沙拉的彝族,是古老彝人即本土种人的后裔,他们世居金沙江南岸一带,为彝族大家庭中一个古老的支系。明朝洪武开滇以后,以南京人为主体的长江中下游一带的汉族人氏,通过军屯、民屯和商屯的方式,陆续大量移入,在明朝政府民族亲和政策的鼓励下,与世居本土的彝族相交融,成为具有汉族血统的新型彝族。在数百年的彝汉交融中,汉族带来了优秀的秦淮文明和先进的农商技术,使原始古朴的彝族吸收了数十万江南人带来的先进文化理念,改革或放弃了彝族文化习俗中的落后成份,吸收并保存了苏皖一带几近失传的服饰、音乐和宗教习俗,成为彝族文化圈中比较特殊的一个群体。这个群体,是他们成为彝汉亲和的代表,是他们促成了秦淮文化与彝文化的交融,是他们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多元文化交相辉映的历史文物活体。他们的奇异文化表征,使徜徉于迤沙拉村寨密如蛛网的小巷中与彝族亲切交流的外地客人情不自禁地发出这样的感叹:“这是彝族山寨么?”
毋庸置疑,这里的确是彝族山寨,而且是古老彝人的山寨!但是,它又让人们惊叹,使人难以置信。迤沙拉的彝族,在很多方面,如对传统文化的传承、民间艺术的演绎、人居环境的讲究、宗教观念的稳定、生活习俗的丰富等等,都先进得令人惊叹。可以说,走进迤沙拉,你就走进了民族文化的奇异园,走进了历史文化的博物馆!